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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都塞

作者: 陳越、趙文譯

來源:本站特稿


我們能夠——在《共產黨宣言》130年和《資本論》110年之後——為人們所說的「馬克思主義」
勾勒一份類似於資產負債表的東西嗎?當然可以,因為我們不僅就馬克思主義有了歷史的眼光,
而且有了關於它的勝利、失敗和悲劇的長期經驗。也許,這也是因為我們從今往後就一直要生活在一個危機、
它的危機中——生活在一種有助於驅除一切幻想,並迫使我們全神貫注去接受現實的無情考驗的處境中。

那麼,今天,關於那個最根本的、卻又可能一直不被理解的馬克思,我們能記住些什麼呢?

這裏首先有一個簡單的事實:馬克思說過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2這句話已被當成體現著要求讀者
「自己思考」3的自由精神的妙語,它實際上帶有很重的份量。
馬克思不光是事先一直反對把他的著作解釋為體系、解釋為新的歷史哲學,
或解釋為終於發現了的政治經濟科學——由一個「作者」(馬克思)生產出來的具有總體理論
(馬克思主義)統一性的作品。馬克思不光是在宣稱《資本論》不是「科學」,而是「政治經濟學批判」
的時候一直拒絕這種自以為是。而且,他在這樣做的同時,甚至就改變著「批評」或「批判」
這個說法的意義。針對這個——被理性主義傳統責成要把真實的東西從虛假的東西中解救出來,
或者要代表真實的東西來譴責虛假的東西的——概念,馬克思強加了一個完全不同的、
建立在階級鬥爭之上的使命:「這種批判代表一個階級……無產階級」。4而通過這些言詞,
他還拒絕了那種在傳統意義上把他假定為上述批判的知識份子「作者」的觀念。

這些見解使我們回到另一個事實:正是在工人階級運動中——通過分擔它的實踐、
它的希望和它的鬥爭——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才從根本上改變了,成為「批判的和革命的」5。
這不止是觀念史上簡單的一環。在馬克思主義史上,它已經成為那些具有決定意義的理論—政治爭論的賭注。
當考茨基在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全盛期(1902年)斷言馬克思主義理論已由「資產階級知識份子」、
「科學」的唯一守護人生產了出來,並「從外面被灌輸到無產階級的階級鬥爭中」時,
當列寧在一個完全不同的語境(反對「經濟主義」的鬥爭)中,甚至也拾起了考茨基的提法時,
6他們正用一種最成問題的解釋在暗示馬克思的思想。提法不過是提法。但它能夠使一種政治傾向具體化,
同時使某些歷史實踐得到辯護和加強。在科學理論由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生產出來,並「從外面被灌輸」
到工人階級運動中的這個觀點背後,存在著關於理論與實踐之間,
黨與群眾運動之間以及黨的領袖與普通戰士之間關係的一整套觀念,
這套觀念通過以上種種分離再生產出資產階級的知識與權力形式。

毫無疑問,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是學術上訓練有素的資產階級知識份子,
但出身並不必然是命運。把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歷史角色定義為工人階級知識份子的那個現實命運,
是在他們的直接經驗——馬克思對於法國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組織的政治鬥爭的經驗,
恩格斯對於英國工人階級被剝削狀況和憲章運動的經驗——中徹底表現出來的。在他們
「早期著作」的矛盾中,我們可以跟蹤他們逐漸投身進來的那些階段;我們甚至還可以確定那
「一刻」——在《1844年手稿》中哲學和政治經濟學的戲劇性遭遇之後,他們「意識」
到需要徹底追問那些塑造了他們的原則,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去思考,「變換場所」,
以及為了這樣做而「把[他們]從前的哲學信仰清算一下」。7這「一刻」是從《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
那驚人的、象謎一般的句子中開始體現出來的——它只是一個無盡的探索過程的第一步;
這個過程在1848—49年的政治鬥爭之後,在《法蘭西階級鬥爭》(1850年)、《霧月十八日》(1852年)
、《政治經濟學批判》(1859年)、第一國際的創建(1864年)中,接著在《資本論》本身(1867年)
和《法蘭西內戰》(1871年)中持續著。我們可以這樣來回應考茨基的提法:
馬克思的思想是在工人階級運動內部、在那個運動及其立場的基礎上形成和發展的。
正是由於來自在鬥爭和矛盾中慘澹經營起來的工人階級運動內部,
馬克思的思想才能從最初的馬克思主義圈子普及到大型的群眾性政黨中來。

我們在由考茨基系統地重申並且列寧也援用了的、恩格斯關於馬克思主義「三個來源」
的著名論點中發現了同樣可疑的解釋。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確屬於那些具有德國哲學、
英國政治經濟學和法國社會主義(我們所說的「三個來源」)教養的知識份子之列。
然而,把馬克思的思想歸結為這三股潮流的匯合就是向觀念史的陳辭濫調屈服,
從而無法說明促成這一相彙並把它改造為對於自身組成要素的「革命性批判」的政治-理論基礎。
黑格爾、斯密與李嘉圖、蒲魯東等等當然構成了馬克思不能不顧及、不能不由以出發的歷史視野,
也是他註定要進行加工的原料,但他這樣做的目的卻在於戳穿它的意識形態門面、打亂並重整它的原則、
洞察它的另一面——它那藏匿著的現實。為了到達這另一面,恰恰就要「變換場所」,
而且要採取另一種立場、一種「代表……無產階級」的「批判」。把這場思想革命的歷史歸結為
「三個來源」的簡單匯合,說到底,就是把馬克思看成一個所謂「作者」——
他知道怎樣對他頭腦裏湊在一起的要素進行結合,例如,通過把黑格爾運用於李嘉圖,
建立一種「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這就是認為馬克思可以不觸動其結構而使這三個要素中的每一個都
「用腳站起來」——使政治經濟學成為一門科學,使哲學成為辯證唯物主義,
再使法國社會主義的幻想成為一種「唯物主義」歷史哲學或——作為那種彌賽亞主義的實踐版本
——成為一種科學社會主義。

我們知道具有這種完成形式的這些提法在馬克思那裏是找不到的。
不如說它們屬於馬克思主義史,並且自第二國際以降,它們就表述了對馬克思主義的官方定義:
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然而我們的確在——
因為不得不對尚未命名的事物進行思考而在矛盾中鬥爭的——馬克思那裏找到一些因素,
它們為這些提法的出現打開了方便之門。我們找到了對黑格爾哲學的「顛倒」、使黑格爾辯證法
「重新用腳站起來」8的(費爾巴哈的)主題。我們的確找到了——越來越受到批判,
但還總是作為一種基調存在的——體現為確定生產方式「演進的幾個時代」
相交替並通向共產主義透明性的某種歷史意義、歷史哲學的觀念。9我們在馬克思那裏找到了繼
「必然王國」之後的「自由王國」這種唯心主義的表述 10 ——即個體的「自由發展」
由以代替種種社會關係,使後者像國家和商品關係一樣變成多餘的這一共同體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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